撐粵語之兼融善變
2020年2月21日

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數字:全世界估計約六千種語言中,起碼有43%瀕危,每兩個星期就有一種語言消失。這些語言絕大部分沒有文字。能夠應用於數碼世界的語言,更不到百種。對粵語有點危機感不是壞事。

撰文:蕭雪樺 資深傳媒人

人們都對自己的母語、鄉音有感情。內地《老鄉見老鄉》一歌唱道:「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一口家鄉話,句句訴衷腸。」這種情感湧動,在久居他鄉後遇上「同聲同氣」的鄉里時最易激起。

特定的政策、措施、行動確有助語言推廣、應用。殖民主義者佔領一個地方,愛強行推廣自己的語言,務求在行政、經濟、文化、教育上取代以至消滅本土語言,有些做得很「成功」。這是語言霸權行為。可是語言也有自己的發展規律,有一隻類似自由市場的「看不見的手」在推動。

語言心理向中心城市靠攏

《方言與中國文化》(周振鶴、游汝杰)一書,認為歷史行政地理分區與漢語方言分區有密切關係。行政區的政治中心是當地的最大城市,一般也是其中的政治、經濟、文化、時尚中心。一般人的時尚心理都傾慕本區的中心城市;語言心理亦一樣向中心城市靠攏,會以說中心城市的語言(方言)或口音為榮,例如珠三角各地會以廣州口音為榮。一旦中心城市變換了,或中心城市的地位下降,當地語言的地位亦隨而下降,香港口音因此吃香。

《方言與中國文化》一書從明朝方誌發現,上海地區的權威語言是松江府的嘉興話;到了清代,嘉興話的權威地位才讓位給蘇州;後來又有寧波隨着寧波經濟實力興起而上升。現今上海話的權威地位是民國之後才逐步確立起來的,其中的「阿拉」其實是寧波話。

文化傳播、語言傳播都講求實惠,要計算回報。人們接受一種文化、向中心城市的語言靠攏,是因為可以得到好處,哪怕只是心理上的。古羅馬時期,接受羅馬文化可得到公民權帶來的政治、經濟實利;在地中海做生意的商人接受了拉丁語,就擁有一種契約語言。粵語和其他方言有文讀音(讀書音)與白讀音(口語音)之分,文讀音就是文人為了考科舉,期望學而優則仕,而學習北方官話形成的。

內地改革開放之初,粵語大舉北上,香港粵語流行曲唱遍大江南北,香港電視劇風行全國,也拜實惠之賜,因為與港商做生意可以發財致富。那時的粵語不必撐,自有強勢。

英語今天的地位,除了「日不落國」當年的強橫殖民,也因為英語代表着先進的工業文化。美國取代了英國的地位,進一步擴大英語強勢,雄霸世界;強勢及後又借資訊科技更上層樓,使英語成為實際上的世界語。

所以,語言傳播和文化傳播與水的流動一樣,是從高往低流動的。漢唐文化向周邊外溢,不用武力外推,周邊國家會主動內引,如日本大量派出遣唐使。

語言流動又的確與水流相關。中國的方言地理與交通地理有密切關係,水運與陸運交通都大大影響方言地理。方言區是由大量移民形成,移民流動路線受交通左右,那裏方便往那裏走。粵語是沿着西江水系擴散的,方言區覆蓋整個西江流域,同時受到歷朝在嶺南設置的行政中心位置影響。

粵語沿西江水系擴散

秦始皇大軍越過南嶺的主要通道是今天桂林以北連接長江水系與珠江水系的靈渠。大軍沿西江直到番禺(廣州)。到西漢,漢武帝平定了秦大將趙佗在番禺自立的南越國,在廣信設立交趾刺史部以管理嶺南。廣信在哪裏?就是從靈渠入灕江、桂江與西江主流滙合的地方,即今日兩廣交界處。東漢時中原文人學者紛紛南下設館講學,使廣信成為嶺南政治、經濟、文化重鎮。中原的語音在那裏形成嶺南的普通話,並與古越語結合,逐漸形成粵語。

至漢末三國時期,交趾刺史部一分為二,管轄區以廣信為界,東為廣東,轄所去了廣州。接着是北方的魏晉南北朝三百年大混亂。到唐代打通了大庾嶺的梅關,取代靈渠,成為南北交通的主要通道,廣州得以成為嶺南重鎮。廣信則逐漸在地圖上消失了,只在原來的廣信附近(現封開縣)的封川話中留下一些粵語的語音「化石」,從反面證明今天的粵語已大不同於從前。

從粵語方言區分布圖可以清楚看見,它的中心點在西江的兩廣分界處,廣州靠近東面的邊陲,與粵東的客語區相接。香港就更靠邊站了,與西江水系不沾邊。香港和深圳、東莞一帶過去屬客語區,本士語言應是新界圍村老一輩的話語。粵語是清末民初隨着省港澳經濟三角形成,南番順人口大量南來傳入的。

語言恒變,多變、善變正是語言生命力的體現。英語非常善變,非常樂於從其他語言引人新字。相比之下,以保持純潔性自詡的法語差遠了。粵語,尤其是香港粵語也十分開放,最善於從外來語吸取營養。可是有些人標榜「本土」而望北關門,真箇愚不可及,無異於給香港粵語「倒米」。

名揚海外的琵琵演奏家吳蠻說,全世界的彈撥樂器都互相影響,沒有純粹的血統,「藝術沒有完全純種的,一定都是混血的,交融的」。語言亦如是,語言沒有變化、沒有交融就意味着死亡。國際母語日不僅是為母語撐腰,其實也支持各種語言交流,跟上時代,煥發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