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1-02 00:00
故事從家開始 李維榕博士
這男孩的眼睛是十分清澈,睫毛很長,但是對人特別戒備。他本來與母親對坐做作業,一見到我進來,便立即跳起來走到房間的另一角,用手指向我作出挑釁動作。
明顯地,這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孩子,他不停引你注意,又處處擺着與你作對的姿態。我故意不理他,只與他的媽媽交談……
母親是單親媽媽,數年前帶着孩子從內地來香港與丈夫會合。不久就發生家暴,孩子才4歲,就要陪着母親上警局投訴父親;母親說他當時嚇得一直發抖,對父親十分忿恨。父母離異後,孩子與母親相依為命,母親的悲哀是那麼地深,孩子擔心母親因為想不開而做儍事,過馬路時也特別小心拉着她的手不讓她走開。但是母親有時真的會情緒失控,甚至動起刀來。恐慌中的孩子一直在擔當着保護母親的角色。漸漸地他忘了自己只是一個小孩子,母子變得難解難分,母親無法處理孩子,孩子被診斷為多動症,甚至說成是輕度自閉症,因為他不肯與人交往。最後就進了兒童之家!
孤獨無助小心靈
我見男孩時,孩子已經快8歲,在院舍住了半年,一心只想回家。但是孩子人小鬼大,母親本來就管他不住,離家一段日子,母親更是無從應付。
孩子見我只與母親說話,也坐到母親身旁,爭着答話。
原來母親的所有經歷,孩子都參與其中。母親對前夫的失望與忿怒,也是孩子對父親的失望和忿怒;漸漸發現,母親自己的一些經歷,孩子即使沒有參與,也把它變成自己的經歷。例如孩子陳述與外祖父一同去釣魚的樂趣,栩栩如生,母親卻指出外祖父在孩子出生前已經去世,是母親談過小時自己曾經與父親去釣魚而已。
我開始明白,這個缺乏溫馨家庭的孩子,努力在心中為自己拼砌一個全家福的畫面,我說:「連一個這樣基本的要求,也沒有辦法達到,這是多麼無奈的一回事。」不單如此,小小年紀,就擔上保護媽媽的責任。漸漸地,他忘了自己只是一個小孩子,以為自己比母親更高更大,母親再也管教不了,只有讓他進入兒童院,讓他不但失去爸爸,還要失去媽媽。
孩子一點一滴地訴說自己的故事,在那個不受管教的頑皮外表背後,原來藏着一個孤獨無助的小心靈。他問我:「我為什麼這麼倒楣?我是不是這世界上最倒楣的人?」
我答:「我不知道你是否這世界上最倒楣的人,不過你真是十分倒楣,而且很悲哀,對於一個小朋友來說,的確是不公平的。」
他卻追着我說:「不要叫我小朋友,我有名字的!」
我很快又忘了他的名字,他不肯放過我,我向他道歉說:「對不起,我的老人癡呆症愈來愈嚴重,總是記不起別人的名字。」
他卻說:「我是有小兒癡呆症,也很嚴重!」
我說:「那麼,你坐到我身邊來,與我一同癡呆吧!」
他真的坐到我身旁的一張小板凳上,讓我們好好地交談。
充滿活力又機靈
由起初避到遠處,到慢慢加入我們的談話,甚至坐到我的身邊來,我很感謝孩子接受我走入他的世界。他其實是一個充滿活力的孩子,只是被綑綁在大人的總總不幸中,求助無門。
我們交談,我說得對時,他就用手指給我打個圓圈或就向我豎起大拇指。一個十分機靈的小孩。
他說,最希望可以回家。母親也很捨不得他。但是她說,很多人都說這孩子難帶,叫她放棄,孩子聽得一面怒容。其實這對母子十分親密,母親的心事他無不知曉,就是因為缺乏母子之間應有的界限,弄到難分難解,孩子才會難於管教,我對他說:「我也希望你可以回家,但是要達到這個目的,母親必須能夠管得了你,你也必須變回一個8歲的小孩,而不是一個以為自己比母親更老的小老頭。」他竟然給我豎起一個大拇指。
我說︰「你看,你成為我的老師了,豈非比我更老,變成80歲了!」
他大聲抗議:「我怎會變成80歲,80歲不是會死的嗎?」
我說︰「會的,所以最好不要老得太快!」他又用手指給我打個圓圈,以示同意。
我愈來愈喜歡與這孩子談心,他的反應很快,也很敏銳,他對大人們的缺乏信任,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不明白怎會懷疑他有自閉症?
他說:「沒有人知道我有多倒楣,我只好把自己的想法寫在一些紙條上。」
我說:「我也是個喜歡寫故事的人,不如我們一起改寫你的故事吧!」
他很興奮,說要找救兵,還指出外婆在鄉下一個做教師的鄰居,有能力讓他安頓下來,不再亂闖。我以為他又再編故事,這次母親證實,真的有這麼一個人在國內。
其實編織故事,是孩子的天賦。因為孩子可以控制的東西不多,他們的想像力,是他們應付這殘酷世界的唯一救星;可惜在成人的世界,這也可以被視為不符合事實的行為。臨別,他要我把他的名字叫10次,以免我又忘記。我答應他,我會記着。
其實即使我忘了他的名字,我也不會忘記那個充滿期待的小面孔,與及千萬其他相同的小面孔,在這普天同慶的節日,多麼渴望一個溫馨的家庭。其實單親家庭也有其溫馨之處,只是如果缺乏適當的支持,有時候最親近的人也可以是最難相處的人!
撰文 : 李維榕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