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0-29 00:00
訪談錄 張綺霞
大聲說話不代表冇禮貌,有紋身也不代表是壞人,相比起衣冠楚楚卻滿口謊言的偽君子,在皮膚上寫上自己的信念或記錄喜愛的事物,其實也算不上不可告人的事。近年紋身在本地年輕一輩流行,他們紋的當然不是左青龍右白虎,而是一些藝術性的符號、字句和圖畫等,只是社會上仍有不少人投以異樣目光。
樣子甜美的高子媚(Jayers)年紀輕輕已有7年的紋身工作資歷,從大學一年級紋了第一個紋身開始,她就迷上這種表達形式,從紋身愛好者到入行當上紋身師,一路走來面對不少冷言冷語,卻依然堅持,她在腳上紋了一句英文的縮寫,是她對所有質疑者的宣言:「難道你覺得我會在意?」
Jayers的爸爸為醫生,家裏對其學業甚為重視,但她從小就喜愛羽毛球,6歲開始學習,到中一已經因為表現優異加入港青羽毛球隊,但到中四五時,因為要應付會考退出球隊,加上家人的壓力,最後她放棄了做全職運動員的想法,頓時覺得生命好像沒有了依靠點。而在這個時候,她也遇上了家庭關係的變故,感情上亦遭逢創傷,「那時候覺得好像沒有事情是永恆的,覺得很迷失,因此想尋找一種直到死那刻仍永恆的東西。」
陷入情緒低谷的她決定跑到泰國散心,期間走進當地店舖,在手腕上紋了一顆星。「(紋身)如一個錨,一個讓你重新出發的據點。紋在手腕上是因為要讓自己時刻看見。」她自言不是怕痛的人,因此第一次紋時也沒有太壞的感覺。「運動員總是經歷過很多傷患,因此也不算什麼。」
隨後她紋得多和看得多,興趣也愈濃,「原來紋身也可以如此漂亮和藝術!別的媒介做出的質感,紋身都可以模仿。」她決定要成為一個紋身師,2008年大學還未畢業,就已經拜師入行,當時學業、校隊練習、兼職教羽毛球加學師填滿每天的時間,學師往往從下午延續至深夜,「起初兩年我也不怎麼能出席朋友的聚會」,但她一點也不覺辛苦。學師是看的多,口上教的少,全靠自己留心觀察,因此師傅留多夜她也留多夜,「不想錯失任何學習機會。」
她形容,自己入行時正值本地紋身業開始走進一個新世代,紋身漸漸變得藝術化,不少人也開始對紋身有興趣。她對人有興趣,在大學也主修心理學,而紋身是一個大量接觸不同人的行業,正適合其性格。社會經常將紋身與黑社會聯繫在一起,在紋身和決定入行的時候,她坦言從沒有想到其他人的成見。
「可能我不太在意其他人的想法,最重要是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只是她的決定也曾惹起家人的強烈反應,當時她在腳上紋上自己最愛的羽毛球,被父母發現後迫令把紋身洗去,如今在皮膚上仍有淡淡的花紋,是當時的痛苦印記。後來她決定當紋身師傅,朋友特地幫她製作了一條紀錄片,解釋當中的歷程,也邀請她的客人、大學老師等來說項,但母親仍對此很反感,沒有看完片就奪門而出,父親接受程度則較高,願意探問女兒紋身的原因,更關心的是女兒如何以此為生,又怕紋身客人品流複雜會帶來危險。
為父親紋武士
慢慢了解之下,父親也開始接受女兒的職業,甚至請她為自己紋上第一個紋身,卻因為要紋的概念太「低B」而一直被女兒拒絕。最後他以一本哲理書的插圖作為參考,要求在手臂上紋一個騎馬站在懸崖邊的武士,表達自己中年以後重新追夢的心情,獲女兒首肯,兩父女終於可分享共同的樂趣。
大學畢業後,她在師傅的店舖作全職紋身師,然而在同一個地點留了5年,也想作點突破,於是便飛去美國,在紋身師朋友的店舖幫忙,再到各城市的紋身店探訪和交流。「美國紋身業的現代化、藝術化和普及化早我們約20年,當地人也明白這是一門專業,放心交給你,但另一個問題是,由於太普及了,有些人只是在家中地牢為人紋,也自稱為紋身師,最後做出一些很難看的作品。」
在網上經常流傳老外紋上奇怪中文的照片,在美國工作過,Jayers明白了箇中原因。「很多時他們都沒想過這是一種語言,甚至會形容它為Chinese symbol,有趣的是我在那邊一個中文字也沒紋過,原來他們根本沒意識到你是識中文的。」一次一個甜美的黑人女孩要求為肩膀上的紋身做一個蓋圖,看到其原本紋身後,Jayers吃了一驚,問她可知道那兩個字是什麼意思?對方也大吃一驚,大叫:「你會讀它?」女孩說紋身師告訴她是「美麗」的意思,後來她認識了一個亞洲朋友,告訴她兩個字的真正意思是「投注」,但其實她身上紋的是「獻身」二字。Jayers估計,這兩個字可能是來自亞洲的紋身式樣,輾轉流傳至美國,意思因此被誤讀,她只好用竹林圖案為其勉強蓋過。「她的膚色太黑,要改也困難。」
洗紋身的價錢和痛楚往往是紋身的好幾倍。「有時會有客人問:可否洗掉?我直接跟他們說,如果他們打算洗掉就不要紋了。因為這是道德問題,也是對紋身的堅持。紋身的目的本身就是要維持一輩子的,年紀增長,紋身也會隨着身體變化,這是紋身美麗的地方。」
從美國回來後,因師傅店舖已沒有位置容納她,她便開設了自己的工作室,後來客人愈來愈多,更招收了徒弟,變成如今有規模的店舖。「近年紋身多了一批斯文人,對紋身的要求更高,也有很多新式店舖出現,不只是按圖樣紋而是為人設計。」
聽盡冷言冷語
她涉足紋身業初期,行內並沒有高學歷的人,因此也聽盡身邊朋友和同行的冷言冷語,「行家會覺得我踩人地頭,說大學生應回去讀書。」在其入行後,行業開始轉型並發展迅速,有一些高學歷或修讀藝術的人也走上相同的路,他們也會到外地交流,讓整體技術更成熟,但對比起歐美,香港的紋身業仍只算在發展中。
Jayers從前沒有學過繪畫,自從對紋身有興趣以來,一直努力練習,店舖也放滿各種繪畫風格的書籍作參考。皮膚不平整,無論在哪個部位都有一定的弧度,加上每人的肌理和身體構造不同,與紙上繪畫大有分別。「在紙上畫如果不就手,可以把它反轉,紋身則不能,無論在哪個角度畫都要很熟練。」
在各種皮膚中,愈黑的皮膚愈難上色,「可以用的顏色範圍少,要做對比也愈困難,紋出來的圖案也不如膚色白的人鮮艷。」她形容,紋身是一種可以忍受的痛, 過程中不會血流如注,「不會去到滴出來,只是冒出一點點。」買了新機器,她也會先在自己身上試驗效果,笑指幫自己紋反而更容易,「不用理別人會不會痛,反而會更興奮,(痛)過了龍。」
Jayers紋身前一定與客人面對面傾談,在數小時的紋身過程中也會不斷聊天, 有時候也自覺是心理輔導員,為客人解開心結。一次有女客人來訪表示想紋某個圖案,卻對自己要紋身的原因支支吾吾,讓Jayers有無從入手之感,幾天過後,她發來一個長長的短訊,解釋自己被拍拖多年的男友拋棄的經過,而紋身的圖案是她給自己的提醒,希望能學懂放下、重新出發。再深入了解後,Jayers終於能把握當中心情,創造出對方需要的圖樣。「紋身某程度上都有心理治療的作用。」然而不斷聆聽和繪畫他人的需要,對她來說也是疲累的事。「好像忽略了自己。」而且紋身需要長時間維持某種姿勢,也容易造成勞損,只是太忙碌根本沒時間做運動。因此明年她打算騰空幾個月的工作,去放鬆、進修和面對自己。
說到最觸動她的一位客人,她馬上說出「Andrew」的名字,他是一個抱有開放心態的人,不介意讓學師的人在自己身體上練習,「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不是紋出來的東西有多漂亮,而是大家對紋身的志同道合。他說,在過程中看到紋身師散發的熱情,已經讓他很享受,他日紋身師回看這個幼嫩的作品,也會看到自己的成長。」Jayers頓了一頓,續說:「真的很感動!」
期待更多尊重
最近她想嘗試紋食物,在網上問會否有人願意讓她試驗?Andrew也二話不說舉手報名。「許多客人慢慢也變成了朋友。」她自己也經常讓學徒甚至不是做紋身的朋友在自己身上紋,「我覺得幫我紋身的人的關係比作品重要。紋身是一輩子的,看着它會記得紋它的人,就算圖案有多漂亮,但如果你不喜歡那個人,自己也會覺得不舒服。你有多用心去做,對方也是會感受到的。」
最近她把過去數年來的作品及與紋身者的談話輯錄成《墨子——紋身的背後》一書,希望能透過有血有肉的故事讓大眾釋疑,帶出紋身的正面訊息。裏面出現的臉孔都是她的客人和朋友,其中一位更是她的父親。在街上為這本書拍攝插圖時,幾個紋身愛好者逐一在街頭脫衣服,露出埋藏着的紋身,就如變身一樣,甚為矚目。紋身者雖然彼此不認識,卻從Jayers的作品相集看過圖案,很快就變得熟絡。「其實是很溫暖的,因墨而聚。」
每個紋身的人都面對同一問題,就是外界的異樣目光。Jayers也聽過不少客人因此覺得不舒服。「每件事總會有人喜歡或不喜歡,最重要的是你不要忘了自己的初衷。當然也會有實際上的限制,例如工作不允許,所以要在自己喜歡的事和現實之間平衡,做什麼事情也是如此。」專業人士經常穿西裝,遮蓋紋身倒不是難事,最難的是公務員或紀律部隊。她曾到新西蘭旅行,一進海關,便遇到全手臂有紋身的海關人員,「新西蘭的土著有很悠久的紋身文化,基於對他們的尊重,所以立了例不可因紋身而歧視他人。」她相信,香港社會如今也在轉變,期待未來可得到更多尊重,明白紋身者與一般人並無分別。「喜歡紋身的人只是比較喜歡表達自己的人。因為紋身就如一個宣言,一種自我表達。」
撰文:張綺霞
攝影:陳縱宇
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