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yza Cruz Bacani曾在香港當過近十年的家庭傭工，與同為菲傭的媽媽一同工作。不同的是，媽媽將一生青春奉獻給家庭，Xyza卻憑着對攝影的熱愛，成為國際知名攝影師，打破外傭二代的宿命。

撰文：黃愛琴 本刊記者

是外傭，也是外傭二代

2006年夏天，Xyza第一次踏進僱主雷太位於中環半山的家，成為菲傭二代。

上世紀七十年代，菲律賓政府為了減低失業率及賺取外滙，推出《勞工法典》，開始輸出外勞。2015年約有240萬菲律賓人在海外工作。

Xyza八歲的時候，媽媽Georgia為了替家庭脫貧，也踏上了外傭的道路。爸爸因工作早出晚歸，她只好獨力照顧五歲的弟弟和三歲的妹妹。那一刻起，她就失去童年，成為大人。

人生頭二十年，她每個抉擇都離不開「生存」。大學時，她遵從媽媽的吩咐，入讀前景較佳的護理系，儘管她對做護士毫無興趣。因此，當二年級時得知可以來香港做女傭，她反而覺得是種解脫。「我沒有選擇，因為要賺錢供弟妹讀書。」她說。

來香港前，她怨恨媽媽當年狠心丟下自己和弟妹。後來才知道原來媽媽工作很辛苦，菲傭是香港生活的最底層，兩母女冰釋前嫌。

值得安慰的是，雷太是一位好僱主。她們一般晚上8點就可以「收工」，超時工作會給予補水，兩人更各自有一個寬敞的獨立房屋連浴室。「雷太經常說，你給我工作，我給你人工，大家互不虧欠。」

重拾「生活」 追求夢想

從19歲到28歲，Xyza在雷太的教導中成長。「雷太教我，不要看低自己！她是一名佛教徒，相信眾生皆平等，不應該因為其他人而犧牲自己，忘記自己的價值。」

香港有九成多的外傭為女性，她們為了賺取比原生國高兩、三倍的工資，到外地工作，以期改善家人的生活。過程中，她們要忍受骨肉分離、被自己的孩子怨恨、丈夫移情別戀等撕心裂肺的痛。最可悲的是，她們犧牲了自己，最終還是成全不了孩子。因為菲國經濟差，許多外傭的第二代最終還是步上了母親的後塵，也成為了跨國傭工。

Georgia為了賺錢供子女讀書，一直辛勤工作，星期日也不休息。即使休假，她也甚少離開雷家大宅。在雷太的啟發下，Xyza決定要活出自我，鼓起勇氣為自己爭取一點「生活」，向僱主「借糧」買相機，以發展攝影的興趣。她也想藉相片讓足不出戶的媽媽了解香港，成為她的眼睛。

誰知媽媽知道後大力反對，認為「相機只是有錢人的玩意，窮孩子用不著」。幸好雷太非常支持，一口答應，助她買下人生中第一部單反相機。「最好的地方是，她容許我隨時隨地帶着相機工作。」Xyza說。

自此，不論是出街買菜，還是接小孩放學，她都機不離身，每日如獵人般捕捉大街小巷的城市風景。大部分外傭都會在星期日放假，與同鄉聚會，她卻選擇平日休息，漫遊香港，沉醉攝影。她認為，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Life，菲傭也不例外。

後來她把得意作品上載到臉書與人分享，2014年獲得國際知名攝影師青睞，作品更登上《紐約時報》的攝影網站LensBlog，一炮而紅，華麗轉身成為全職攝影師，現為CNN、國家地理雜誌等國際媒體拍攝照片。

香港視外傭如空氣

Xyza的作品特別關注移民及人權議題，她曾在白逢恩之家（一個專為外傭提供庇護服務的地方）做義工，以照片記錄外傭苦況，為同鄉爭取權益。她於2015年獲MagnumFoundation選為Photography and Social Justice Fellow、2018年度亞洲協會「亞洲21青年領袖」、2016年「30位30歲以下出色女攝影師」（30 Under 30 Women Photographers）。菲律賓眾議院更通過決議案（HR No.1969），以特別表揚她在攝影方面的卓越成就。

身為『WMA委託計劃2016/17年「動」』得主，Xyza於去年12月在香港藝術中心舉行個人展覽《活著如風》（We Are Like Air），由李林嘉敏策展，以黑白照片記錄香港外傭離鄉別井的故事。目前，香港共有約37萬名外傭，佔整體勞動人口一成，服務超過28萬個家庭。Xyza說：「外傭為國家賺取滙款，又容許雙職家庭的出現，如果沒有他們，會變成怎樣？外傭如此重要，卻就好像空氣一樣，被視而不見。」

自從印尼傭工Erwiana遭女僱主虐待的事件曝光後，外僱和僱主之間的緊張關係浮上水面。台灣大學社會系教授藍佩嘉在著作《跨國灰姑娘》一書中指出，女主人與外傭之間充滿拉扯和角力，彼此劃下界線，地理接近但是關係疏遠。

兩個「媽咪」 一個家

展覽中，Xyza以雷太為例，展示主僱如何可以成為一家人。1999年，Georgia開始為雷太工作。當時雷太的先生已經去世，三名子女亦已經成家立室，Georgia服侍雷太起居飲食，也陪伴這位孤獨的老人家。起初，她工作時是需要穿制服的，後來就不用了，還能跟雷太一起同枱吃飯，有傾有講。2008年，雷太給她發了一筆長期服務金，感謝她多年來的悉心照顧。

雷太更教曉了Georgia閱讀中文和講廣東話；體恤她思家情切，先後僱用了其長女Xyza和次子Aron來港打工，又邀請其丈夫來家中作客，使兩夫妻分別25年後，能第一次同渡聖誕。Xyza覺得，媽媽不願意退休，部分原因是因為不捨得雷太。

她憶述，在雷太家中，起初喊一聲「Mum」，會有兩把聲音回應，所以三人達成共識，她會叫生母名字，把雷太喚作「Mum」，彷彿她多了一個媽媽似的。雷太一直十分支持她追求理想，鼓勵她參加攝影比賽。

如今成為攝影師，她每逢來港工作，仍會住進雷太家中。「她經常問我近況如何，沒有她，我就不會成為一名攝影師。她在財務上、情緒上，都在香港為我提供了一個家，因為坦白講，香港的租金太貴了。」

——節錄自二月份《信報財經月刊》